讀懂了《花筐》才似乎懂了大林宣彥
◎孫小寧
先從《原野、山峰、海灘》說起
多年的觀影史,若說日本導演中,有哪位是我多年癡迷,但又不敢說每部都懂,怕就是大林宣彥了。這位導演2020年4月去世,晚年以患癌之軀沖刺完成幾部戰爭題材作品,給世人留下永久和平的祈愿。
他讓我驚訝,是因為他的電影一部一部風格不同,或青春溫情(如《姊妹坡》),或童話般寓意深遠(如《一寸法師》),恐怖如吃人的《鬼怪屋》,花式亂入的或如《可笑的兩個人》……而另一個感覺是,盡管他的電影生涯在向各個領域開拓,但人物似又從沒有走出大林宣彥式的青春期。影調華麗絢爛,造境豐富,暗影幽異處也絕對是視覺的饗宴,但又絕不走前衛實驗大咖們那條悶戲秘絕路。即便是最后兩部電影之一的《花筐》,時長168分鐘,很考驗體力,你也同樣可以在一片炫目迷離與困惑中發一聲李安式的感嘆:“雖然不太能懂,但非常震撼?!?/p>
的確,無論從題材的重要性,還是鏡頭的審美意蘊,這部電影,在他的個人作品中的分量都不可低估。我喜歡它,還因為,圍繞著對它的觀看,挑動了對以前一部電影的思緒。
《花筐》是大林宣彥晚年集中拍攝的“戰爭三部曲”之一,但事實上,這并不是他戰爭思考的第一部。二十多年前,我曾被他的電影《原野、山峰、海灘》(1986)迷倒,但還有些地方沒想清楚。
片子根據佐藤春夫小說改編,背景是戰時,取自導演故鄉尾道的風景純美秀麗,女主人公更有不輸于眾多日本名女優的青春脫俗(關于他片中年輕女主的選擇,亦可套用時下一句:你永遠可以相信大林宣彥的審美)。除了和她同樣年輕的戀人,其他人——尤其成年男性,都給人一種漫畫人物般的滑稽怪誕感。孩子們說天真也天真,但游戲中總透著些惡趣味。當然,也有賴他們一通惡搞,最終把還要煽動戰爭的那位幽靈軍官連同擁護者,拉進了地面虛埋的坑。但這是孩子們的反戰嗎?意味又不是太足。整部片天真與邪魅交織,只有美少女昌小姐,作為絕美青春的象征,沒有被解構。她最終也與戀人一起在海上死去。天上的白云,曾經凝成她純美的面容,而最后,則被一團升騰的蘑菇云占據。象征著青春悲悼的詩行,就打在這團蘑菇云上。
看過黑澤明、小林正樹、木下惠介、新藤兼人(上述均出生于上世紀10年代)等一批老導演的戰爭題材電影,也看過深作欣二、今村昌平、若松孝二等一批(比他年紀稍長幾歲)導演此中的名作。不得不說,他和他們任何一個相比,都不一樣。上數幾位全包括在內,無論影像風格與故事多么不同,都還旨意鮮明,人物做著悲劇性的抗爭。說反戰,氣質不言自明。
但在他這部作品里,善惡與其說在角力,不如說在游戲周旋——孩子們的惡作劇固然解構了大人們自以為的“正義”,也在幫他們完成最后的青春營救——就是把即將被父母賣到妓院的昌小姐解救出來。但是,真的可以嗎?事實當然是不可以:當美少女終得戀人相救,逃至海上,但他們并沒有逃離惡軍官的追逐。惡軍官,即那位常拜訪昌小姐的戰爭幽靈般的存在。這一回,他把作為情敵的嫉恨,化為懲罰逃兵(男青年被應征后私自出逃)的公開行刑。被鼓聲集合起的民眾,遠遠目睹了這青春悲劇的落幕。美少女浴火重生,彩片到這里是以黑白呈現,算是劇中最凝重的一幕,緊接著又轉彩,就是孩子們惡搞那位惡軍官。
如果以反戰立場論,蓋而言之,大林宣彥好像并不想像前輩那樣直給。那么,這是一種藝術趣味的差別,還是某種思考點的差異?多年來,我在想這一點。而在看完他2017年的《花筐》,以及2019年最后的《海邊的映畫館》之后,某種困惑得以明朗。這不僅因為電影的觀看,也因為他更多想法,在不同采訪中得到展現:原來,他并不想拍什么反戰電影。根柢的態度是厭戰。他也并不想重復所謂“戰爭為惡和平為善”這樣二元對立的說法,而是試圖展示“戰爭與和平,其實都是由同樣的人創造”這樣的現實,以及那種“沒能適時死去的感傷”。
作為被時間跨過的一代
以前,劃分這類日本導演,我多看的是其出生的年份,以1945年為界,一種戰時戰后的兩分法。但是,大林宣彥在采訪中,更強調自己是被“時間跨過的一代”。這中間又有什么深意呢?這使我不免想到,他出生于戰時的1938年不假,其故鄉尾道屬于廣島的一部分也不假。但當他所在的國家以“正義”之名發起戰爭時,他真正的年齡其實接近《原野、山峰、海灘》中的小須藤。而過渡到整個青年期,又是在消化戰敗帶來的種種后果。
戰爭給他這一代帶來的更深遠影響又是什么,他在采訪中著意做了解釋,(戰后)為了正義而做的事情,特別是政治運動,都是為了自己的正義理念。但在戰爭期間,他這一代還年輕,相信過日本的“正義觀”。戰爭結束,又是戰敗國,就會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正義感,是不值得相信的?!拔覀冋谂c人類的‘感官’對抗?!?/p>
這段采訪附在我那張《花筐》碟的花絮中。字幕有幾處譯錯,所以我在這里大膽猜想,這里所譯的“感官”,或許應該是人類發自內心的那些感覺感知。當它被戰爭扭曲過一次之后,后來那些本該投身的出于正義的激進運動,在他們,反而會有意選擇置身于外。這是樸素正義感經此一遭后的審慎與懷疑。
藝術家難免在其間做靈魂的自我交戰,但當黑澤明說出“我們是表現主義者”時,大林也便選擇了藝術家的站位。他們誰都不可能忘記這場戰爭,但他的表現方式已和上一輩不同。對昔日被形塑的一切觀念進行重審、解構、戲謔與變形,從拍廣告片一路錘煉過來的大林宣彥,有更多的影像手段來呈現其中的曖昧與張力。那種游戲魔術般影像營造的真真假假中,是他想要融進的戰敗國子民更多內心復雜體驗的努力,忽視這個,可能真無法體會什么叫“沒能適時死去的感傷”?
“厭”的確比“反”更能叩到他戰爭影像的質感,“厭”也最能整合出他這一代的閱讀精神資源。中原中也的詩在他最后兩部作品《花筐》與《海邊的映畫館》中均構成互文的存在。而《花筐》中那現實之景與幕景交替使用的造境風格,更見出他為窮盡其表達所做出的卓絕努力。
《花筐》里的電影時間
《花筐》看似讓人眼花繚亂,但捋清屬于它的電影時間,多少能觸到筋骨。電影根據檀一雄同名小說改編,腳本是他1975年寫就(2017年開拍時又有修改)。這個時間比上世紀80年代的《原野、山峰、海灘》早,甚至早于上世紀70年代的《鬼怪屋》。按某種“一個藝術家終生都在創作一部電影”的說法,這應該稱之為他一生集大成之作品。屬于他的“表現主義”的印記在此片中可謂花樣繁多,有幾幅畫面充滿超現實感。
電影故事設置于1941年,但開頭對應的卻是1937年。這一年,是檀一雄《花筐》問世的時間,也是詩人中原中也離世的時間。這一年再轉年,電影導演山中貞雄在中國的戰場上病死。這是幾個遞進信息,配合著檀一雄的小說集《花筐》畫面通過畫外音依次傳達,最后歸結于檀一雄的一句:“昭和12年實在是讓人陰郁的一年?!?/p>
影片在這之后就轉入人物主要活動的1941,熟悉歷史的人自然早都知道,這是這場于遠方展開的侵華戰爭面臨轉折的前夕。但是對片中的青年男女來說,戰爭還只是一只盤旋于空中的黑蝙蝠,它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但還沒覆蓋住全部。這批憂郁的年輕人依舊活在自我當中。青春癥候群,各有各病。虛無僧系、獅子系,或屬無辜懦弱系。身處青春萌動期,他們不得不被大林宣彥少女美那征服。而美那是大林宣彥每部戰爭片都有的那種被守護對象??释奈?,但這吻其實是含血的,因為她身患肺結核。血在片中一路跳躍著存在,時而黑白時而彩,但都調得無比濃艷。不折不扣的死亡氣息。也確實,這些人都死于戰時,除了從荷蘭父母家回到日本的青年俊彥。
戰后蒼老的俊彥再訪老屋,為美那掃墓,鏡頭特寫的碑上死亡日期就是1941年12月8日。這是影片中第三個時間印記。為美那舉行的聚會也就在那一天。祭典美那這個“適時死去的人”,因為“只有美那,是我們曾經活過的象征”。這一刻,俊彥所代表的,是第四個時間,也是導演心中最重要的時間刻度。關于這部電影,他一再說——“《花筐》中的對白一直在改變,我一直覺得,我又被背叛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好朋友高畑勛也去世了。他和我一樣,并不想拍戰敗。他決定用電影記錄下他親歷的戰爭,那就是《螢火蟲之墓》。如果你重看這部電影,你能更好理解,這是一個發生在戰敗后的故事,而不是設置在戰時?!?/p>
舞臺感、望遠鏡,“跳”的反面
形式是內容表達的一部分,這個說法,對于大林宣彥這樣的導演尤其適用。在這部片中,很多的海景都是以幕景呈現。這是特意要讓觀眾看出的“假”的故意。血,作為其中核心意象之一,每每出其不意,宛如中原中也詩作中絕望的那句橫入:“我的圣母瑪麗亞,總之,我吐了血?!庇兄笤铝恋暮_?,那位嘴角滲血的軍人,在拉著他的大提琴。片中凡是出現軍人,無論是獨自還是列隊行走,也都如幽靈假面,讓人想到以前的《原野、山峰、海灘》。
某天我也是在夜間重刷起這部作品,愈夜愈美麗的同時,是能劇舞臺上的幽怖。某種日本舞臺劇才有的標識,也的確打在銀幕上,類似這種“破”與“急”,世阿彌的《花筐》舞,不僅是一種插進,甚而也像中原中也的詩那樣,構成籠罩全片的悲調。這些都意味著,片中那些美輪美奐的生活場景,也都是在虛假的幻象意義上進行。一匹被戰爭征用的黑馬,被兩個青年救出來,他們裸身上馬一路夜奔,是馬與人暫時擁有的自由。
大林宣彥的人物,活動在一個與戰爭并置的“假”時空里,他們的活動影跡,經常是通過那個望遠鏡被窺到,而望遠鏡,在我看來也分外熟悉,那難道不是《原野、山峰、海灘》中從少年須藤們手中,轉到了已成青年的俊彥們手上?望遠鏡上下一顛倒,看到的現實便不同。這也是大林宣彥想讓觀眾嘗試的觀看。
如此,海邊的教室和海邊“鬼屋”似的貴族式宅院,便成為耽溺與夢幻的舞臺。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美那所咳出的血,成為與同住的嫂嫂、遠方幽魂般存在的哥哥的深度聯結。這是大林從《鬼怪屋》一路下來的吸血鬼情結。吸血的一方,都是戰爭的遺孀。她們靠對親人的記憶存活,吮身邊之血以滋養自己。戰爭當然才是最大的吸血鬼,但在他們的自我意識中,卻與最危險的這個怪物若即若離。但一切正如哲人所暗示:“在一個凡事都不安寧的世界里,沒有一件事與它的外貌吻合。唯一能確定的是一股神秘的暴力存在,使得凡事都不確定?!?/p>
這種不確定最終化為最后聚會上的風暴——每個人都卸下假面,彼此傾吐,也彼此看清。譫妄、夢囈、狂亂、悲嘆,這都是因為意識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個生存悖論:最強健最有參與感的最容易死去,而老在猶豫“跳下去”會怎樣的人,最終活了下來。
“跳吧,跳吧”,既是大海對人的引誘,也是眼前生活的引誘?!疤钡姆疵媸鞘裁??大概更能對應的詞是“棄絕”。棄絕生命,一如棄絕再也不會吹的笛子。
尾道、唐津,基于一種故鄉的風土情念
《花筐》的拍攝地是佐賀的唐津,并不是大林宣彥的故鄉尾道。但是,他卻執意在這個戰爭氛圍中,放置了當地人沿襲千年的傳統祭禮習俗——曳山獅子祭等畫面。禮車在街面游行的場面,切換在不同場景之中。既有祭禮本身的盛大,也有與亢奮的時代之潮抗爭顯出的盛大。
聯想到他的“戰爭三部曲”另一部的片名是《空中之花:長岡花火物語》(2012),以及2002年以九州大分縣白杵為主場景拍攝的《殘雪》中的火花,頗能感到,他一直有為所有有故鄉的人留下千年生活繁盛一刻的執念。
“一個經歷了戰爭時代的孩子,親眼目睹父兄為復興破碎山河而做的努力?!彼?,致力于拍攝帶有地方特色的“故鄉電影”,挖掘地方文明與靈魂,這倒讓我想到了他那些尾道的電影。尾道我造訪過一次,所以總能從他的影像里認出那種尾道印記。雖然《可笑的兩個人》中,主人公總說:這地方太小了,但顯然,這里隱藏著大林宣彥最深的故鄉情念。著名的“尾道三部曲”中,他讓從尾道的孩子出走后再回來,銀幕上突映一句:“未來的孩子們,現在還健康地活著嗎?”(來自《轉校生》)。一種奇怪的時間倒置,但誰都能明白——“如果作品不能將我們帶往明天,談論過去或奮斗當下就沒有任何意義?!?/p>
偶然在一本導演傳記里,還看到他和前輩導演新藤兼人的“交集”:“哥哥租的房子就在去千光寺的那條漫長的石階路上。一出自家廓檐,就能看見前戶人家的房檐以及對面往來的船只……新藤兼人后來才知道這棟房子是電影導演大林宣彥家的出租房。那時,大林還沒有出生?!甭挠奥?,他們可曾相遇?不管怎樣,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因緣。廣義上他們都可稱為廣島人,心頭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有揮之不去的戰爭創痛。他們的電影中都出現原子彈核爆的鏡頭,而在大林宣彥的鏡頭里,反復展現的原子彈緩緩升騰那一幕,相比于《原野、山峰、海灘》《花筐》更多一些奮厲的吶喊與悲鳴。
“有過幾多時代,有過茶色戰爭……”(中原中也《馬戲團》,吳菲譯)按大林宣彥對《花筐》的設定,有些鏡頭是一幀一幀的從左到右,我們依次觀看時,也儼然像擁有了某種觀看發黃相冊般的即視感。所有戰爭里的生活,在經過歲月浸洗之后,可能都變成老相冊中那般“茶色”。大林宣彥最后用一部《海邊的映畫館》的落幕,來象征對戰爭影像的告別。但人類能否像告別電影一樣告別戰爭?這依舊是一個難以回答卻值得人思考下去的命題。
來源:北京青年報

上海昨日新增本土感染“914+25173” 上海疫情最新消息今天

上海新增本土感染者超兩萬例具體情況 4月8日上海疫情最新消息今天 上?,F有本土感染者超10萬例

上海昨日新增本土1189+25141!4月13日上海疫情最新消息今天 上海:被列為封控區的小區繼續開展核酸檢測!

4月12日上海新增本土“994+22348” 上海疫情最新消息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