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納之謎:通透,或者終生不解其妙
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在早春時節的3月中旬,連續兩個夜晚的音樂會以“十載嘉音”命名,意在致敬指揮家呂嘉到任國家大劇院十周年的藝術歷程。兩場音樂會以典型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音樂會曲目格局構成:上半場曲目不同,下半場以同樣的大部頭交響曲壓軸。這一次,下半場的曲目為布魯克納的第九交響曲。
并非所有紀念色彩的音樂會都能夠同時在藝術上達到高水準,而這一次,在筆者看來,卻毋庸置疑地真正實現“雙贏”。在沒有機會聽到歐美一流樂團現場演奏已逾兩年后,呂嘉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是一次可貴的精神之旅。
通透的世界還是粗壯的“大蟒蛇”
即使對于世界頂級樂團,在演出中抵達藝術高峰也取決于天時地利人和等諸種因素,其中既有主觀的,也有客觀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指揮大師卡拉揚在晚年與維也納著名音樂評論家弗朗茨·恩德勒的對話中,回憶他早年在維也納的求學歲月時就曾談到,對于他這樣一位來自薩爾茨堡的年輕學子,音樂之友協會大廳(即我們所熟知的金色大廳)就是“上帝之廳”,他當然欣喜地認為在這里聽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會,但事實上,日復一日的專注傾聽讓他發現,即使維也納愛樂樂團也會演出水平不高的音樂會。這種情形適用于全世界任何一個交響樂團?;仡欉^去十年中聽呂嘉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音樂會,當然也有不盡如人意的時刻,這是與“十年如一日”的贊譽不符合的實際。但衡量一個樂團和一位指揮家的水準,重要的根據之一是二者的合作能夠達到的高度,如同體育比賽,也如同登山。
而在所有的偶然因素中,一定存在著成就一場精彩演出的必然因素。對于呂嘉,除了他作為指揮家的才華、技巧、經驗、投入,還有他對布魯克納音樂的熱愛與理解。呂嘉曾有一著名表達:布魯克納的音樂是一個通透的世界。這是眾多對布魯克納的音樂難以親近甚至終生不解其妙的人無法理解的觀點——在布魯克納的厚重密集聲響中,何來“一個通透的世界”?
確實,對于還未能走進布魯克納音樂和精神世界的聽者,當鼓號齊鳴全奏一次又一次如同巨浪般鋪天蓋地席卷而至,當布魯克納的同時代人和同行(冤家)勃拉姆斯譏諷為“交響樂的大蟒蛇”的粗壯音樂一眼望不到終點時,通透,還是不通透,這確實是個問題。相信很多人和筆者一樣,有揮之不去的“嘔啞嘲哳難為聽”的布魯克納交響曲聆聽記憶。而類似心態也不限于普通聽眾。比布魯克納晚出生11年的圣-桑,也就是以《動物狂歡節》和《第三“管風琴”交響曲》而為音樂愛好者鐘愛的法國著名作曲家,對布魯克納的交響曲說過一句戲謔而傳神的話,雖然聽起來似乎不像勃拉姆斯那句刻毒,卻也與描述對象十分符合:“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不過這就是持久!”
“第九魔咒”
呂嘉選擇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演出版本是三樂章的未完成版,而不是有的指揮家和樂團采用的根據布魯克納留下的手稿續寫出第四樂章的版本。
布魯克納這部交響曲也屬于傳說中的“不祥的第九”或“第九魔咒”的例證: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馬勒、德沃夏克,都是在完成他們的第九交響曲后辭世的。馬勒出于對“第九魔咒”的擔心,有意沒有將他的《大地之歌》列入交響曲序列,以為就此成功擺脫了這一魔咒,因而在繼續創作下一部交響曲時失去警惕之心,寫出了第九交響曲,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戰勝這一魔咒——第九交響曲成為他完成的最后一部交響曲。而馬勒在維也納音樂學院的老師布魯克納,在第九交響曲中也未能抵達終點。在寫完前三個樂章之后,按照他的傳記作者卡爾·格雷貝所寫的,“當醫生和周圍的人已經發現他意識混亂,衰老的跡象已經無法掩蓋的時候,他仍然以頑強的音樂意識在寫第九的終樂章?!彪m然布魯克納立下遺囑時說“我相信死亡不會奪去我的筆”,但終樂章最終沒有完成,使得這部交響曲如同舒伯特的那部一樣,成為交響音樂文獻中另一部“未完成”杰作。
但布魯克納與前輩舒伯特的“未完成”在音樂規模上大相徑庭:舒伯特的B小調第八“未完成”交響曲演奏時間通常不及30分鐘,而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的第一和第三樂章的一個樂章的演奏時長就接近舒伯特的全曲,第二樂章雖相對較短,但也超過10分鐘。因而,演奏布魯克納交響曲,即使較快速度,也至少要65分鐘,而在以寬廣緩慢著稱的指揮家切利比達克的演奏中,時間逼近1小時20分,也就是說,與布魯克納最長的第五交響曲相差不多了。
這樣的時間,足以讓摯愛布魯克納音樂的人在“通透的世界”中盡情徜徉,也能夠讓音色璀璨的交響樂團充分展現力量與光彩。正如指揮家奧托·克倫佩勒在1967年3月維也納愛樂樂團慶祝建團125年前夕給樂團的致辭中所寫下的:“富特文格勒有一次在和我談到貴團時說,‘除非你聽到他們演奏布魯克納,否則不可能獲得對這個樂團的正確印象?!f得非常對,因為當我1933年5月在維也納指揮布魯克納的第五交響曲時,我感覺到了這個團體奏出的聲音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美?!?/p>
但對于實力不那么強大的樂團,布魯克納的交響曲也極容易讓銅管樂器隨時“以壓倒性優勢”占據主導地位的全奏,給聽者留下聲嘶力竭之感。作為布魯克納熱愛者的呂嘉,對布魯克納的音樂有著深刻理解,同時也有足夠的感召力與技巧率領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呈現出一個為布魯克納所具有的“通透世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于,他能夠做到在密集強奏中既讓樂團爆發出雷霆之力,又始終最大程度地保持管弦樂的音色之美,體現了一位詮釋布魯克納音樂的指揮家在“調配”管弦樂音色方面所具有的藝術造詣。當布魯克納的音樂不再是震耳欲聾的噪音,而是被賦予布魯克納式瑰麗色澤的響亮之音時,步入布魯克納交響曲的壯麗恢弘之境,對于聽者而言,也就成為可能。
在呂嘉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中有著無數難忘的時刻,而印象最深的,是每個樂章結束時那種即使在世界頂級樂團發揮最好的演出中也并非總能遇到的燦爛余音,那種極難以語言加以描述而又真實存在的感受,高度契合樂評家哈羅德·C.勛伯格在《偉大的指揮家》一書中對富特文格勒指揮風格的描述:“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他賦予一個和弦的那種聲音,他使之充滿色彩和清澈感……在空氣中延留,生輝?!?/p>
瓦格納大號
“‘臺下十年功’的辛勤,換來的是德奧晚期浪漫派作品的恢弘之聲?!庇蓸吩u人張聽雨在“十載嘉音”音樂會綜述中寫下的這行文字頗切中肯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在去年3月20日演出的“布魯克納密碼”音樂會,對布魯克納A大調第六交響曲的闡釋已經顯示出我國樂團與指揮家在布魯克納演繹領域的新高度。無論就樂團各聲部的整體表現,還是難能可貴的樂隊音色美,都令人贊賞。那一晚的演奏同樣具有指揮家斯托科夫斯基所說的優秀演奏所具備的特點:“樂隊演奏員彼此默契,感受一致,和指揮一起奮力提升音樂的表現力。這種理想的樂隊演奏是充滿靈感的?!?/p>
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迄今已演奏過布魯克納的第二、第四、第六和第九交響曲,其中第二、第六和第九為呂嘉指揮,第四為呂紹嘉指揮。雖然就布魯克納交響曲的總體數量而言尚未過半,但積聚起演奏布魯克納的經驗,找到了布魯克納的正確風格。而且,樂團于2017年購入的瓦格納大號,也為演奏布魯克納后期交響曲解決了樂器上的問題。在寬廣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到來之前,當圓號聲部八位演奏員中的第五至第八席位的演奏家放下圓號、拿起對于不少音樂會聽眾而言頗為新鮮的瓦格納大號時,有一種特別的感染力。這也意味著一種新的音色將融入即將奏響的這個深情的終樂章。
這件雖頂著“大號”之名,卻并不由大號演奏員吹奏的樂器,是瓦格納的發明,他希望將心愛的大號低沉音色與圓號演奏旋律的能力融于一體的大膽想法,居然真的被出色的德國樂器工匠變成了現實!于是不僅在拜羅伊特演出《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幽暗樂池中出現了一種新的樂器,而且后來在演出布魯克納第七、第八和第九交響曲,理查·施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曲》以及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音樂會舞臺上也需要用到它。
在德奧之外的很多地方,瓦格納大號的擁有都需要些時日。我們從《牛津簡明音樂詞典》的“Wagnertuba”即“瓦格納大號”詞條中能夠讀到,在倫敦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管弦樂團,“直到1935年比徹姆才從美因茨弄來了一套瓦格納大號”。也就是說,全世界演出歌劇的主要歌劇院之一,也是在《尼伯龍根的指環》首演近60年后才“弄來了”瓦格納在總譜上要求的這件特別樂器!
“好的演奏永遠有益于對音樂的理解?!笔媛倪@句樸素之言適用于任何一位作曲家的音樂,包括布魯克納和馬勒的作品,它們代表了人類在復雜音樂領域的探索在19世紀下半葉達到巔峰。
在去年3月的“布魯克納密碼”音樂會上,一個令人有些不解的現象是,上半場演奏的莫扎特降B大調第33交響曲四個樂章間出現了少數聽眾稀稀落落的掌聲,而在下半場的四個更長的樂章之間,卻再未響起掌聲,直至全曲終了。這樣的音樂會足以令我們欣慰地認識到,我們國家已開始擁有人數可觀且足夠安靜的聽眾,即使沒有那些關于音樂“表現內容”的子虛烏有的標題,沒有八卦軼事和心靈雞湯故事,也能夠隨著演奏的進行而解讀“布魯克納密碼”。
時隔一年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再次印證了這一點,對于不同年齡層的聽眾,布魯克納的復雜深奧音樂正顯示出真正的吸引力。這種現象無法以慣常的對高雅藝術的“附庸風雅”心理得到解釋,而應該是音樂聽眾欣賞能力和理解力提升的體現,是否可以說,在布魯克納的“波濤洶涌的和聲的汪 洋”(瓦格納語)中,我們的聽眾因感受到這種音樂所表現的一種獨特的壯麗感和鼓舞力量而漸入佳境?
“智力”與成就相悖?
幾乎所有布魯克納的傳記以及關于他生平的記述都會寫到這樣一種矛盾現象:這位1824年9月4日出生于上奧地利州安斯費爾登村的一所樸素房屋、不到13歲就失去父親的貧窮孩子,在林茨的圣弗洛里安教堂童聲合唱團中演唱,在教堂接受音樂教育,擔任過助理教師和教堂管風琴師,世事不諳,思維幼稚,即使在成為聞名音樂之都的名人,仍被認為保留著滿身的鄉下土氣,舉止著裝從不得體,卻為何天賦異稟寫出世間最壯麗雄渾的交響樂?奧地利音樂理論家曼弗雷德·瓦格納在他的《安東·布魯克納——生平與創作》一書中甚至抑制不住憤怒地寫到世人對這位有著曠世之才的偉大音樂家的丑化:
如果對一位作曲家的想象僅止于他的剪影的話,是多么令人氣憤。實際上,奧托·伯勒爾用特殊的剪紙勾勒的布魯克納形象給人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所有的布魯克納肖像畫、雕塑以及照片都無法再有同樣的效果。
奧托·伯勒爾對布魯克納的剪紙中,布魯克納的身體比例完全失調。他的身高只是他寬度的兩倍,有一個碩大的光頭,一個典型的鷹鉤鼻,幾乎沒有脖子,五短身材,或者穿著肥大的褲子,或者做出無助的手勢。
而第一位為布魯克納寫傳記的弗朗茨·布倫納,在惡毒程度上有增無減,他居然稱布魯克納為上奧地利的“果子酒腦瓜”!“這位有著圓圓禿腦瓜的、大腹便便的人是成功抵御肉價上漲的光輝標志,他讓人想起有著兩條腿的巨型梨?!奔词瓜裉萍{德·托維這樣以洞見獨特著稱的音樂家,也寫下這樣的文字:“至于布魯克納,他雖曾構思過宏偉壯麗的開端,以及《諸神的黃昏》式的高潮,可是他一生只能抱殘守缺地守著那一套鄉村管風琴師所理解的古典奏鳴曲式?!睒吩u家愛德華·唐斯在為紐約愛樂樂團撰寫的樂曲解說中,關于布魯克納的交響曲本身的闡述混雜著對這位作曲家不敬的逸聞趣事,比如布魯克納在一次聚會時收到惡作劇者的電報,稱某國要擁戴他做國王,他居然激動得坐立不安!還比如他出于娶一位“合適的可愛女士”為妻的愿望,在第一次與女士見面時就發出求婚請求等等。
凡此種種,構成“智力”與成就相悖的“布魯克納之謎”,以至于《牛津簡明音樂詞典》在“布魯克納”詞條中提醒廣大讀者:“創作出組織如此精密的復雜交響曲(大多數交響曲長1小時以上)的作曲家決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倍ダ椎隆ね吒窦{的分析可能更有說服力,也更能解釋包括布魯克納在內的很多看似愚笨、實為大才的“帕西法爾式”(《帕西法爾》為瓦格納的最后一部樂?。┤宋锏墓餐卣?,那就是有創造性的人因其創造力的潛能而會顯露出與普通人不同的性格舉止,而這一切又隨著他們成為名人而更引人矚目,更多地被談論,被夸大。而只有真正深入到作曲家的音樂中,才能由衷地認識到其創造者的卓越,從而摒棄那些逸聞趣事,對音樂杰作以及創造杰作的人肅然起敬。(王紀宴)
來源:北京青年報